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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精神分析師的尊嚴
謝老師2022-11-11 12:53【 心理咨詢】人已圍觀
簡介心理咨詢室:不是這次在箭頭湖(Arrowhead)舉辦的“加州大學系統精神分析跨學科研究年會”,我不會輕易動筆寫我的爺爺。我曾經幻想著自己成名成家,在眾人的哄抬和奉承
不是這次在箭頭湖(Arrowhead)舉辦的“加州大學系統精神分析跨學科研究年會”,我不會輕易動筆寫我的爺爺。
我曾經幻想著自己成名成家,在眾人的哄抬和奉承之下,將自己的”家學“淵源娓娓道來。那時,我將讓世人知道,我的才華和勤奮,不曾辱沒了他的名聲。我的志氣,亦不比他小。
這是虛榮,帶著俄狄浦斯競爭意味的虛榮。但如果我的爺爺,生前若曾有半點在乎過此種虛榮,他也不會帶給我如此之深遠的影響。
一、童年影響
我的童年,從小學到高中,在爺爺奶奶家度過。
在這個家庭中,奶奶給我的印象是:博學而嚴謹。她一直驕傲于自己在民國讀大學(藍田國立師范)外語系期間,曾在錢鐘書門下學習過三年英語。她內心極為認同這位當時的俊年才子。每每以自己在他的熏染下,練成的一口標準倫敦口音為榮耀。
她從我七歲開始教授我英語,有時為了矯正我的讀音,她甚至會把剝過殼的熟雞蛋放在我的口里,以固定我的發音口型。
為了鍛煉我的中文古文能力,我每周幾乎都會在她的指導下,背誦唐詩和她認為有氣蘊的古文觀止文章。
在我的童年,日常之中我更多地是受到奶奶的影響,而爺爺呢?他在哪?他始終都在案頭心理咨詢方法。
二、“玻璃瓶底怪人”
在我的童年印象中,我的爺爺,帶著一副度數極高的近視眼鏡,那副眼鏡的近視度數聽說有1200度......當時家里的父輩們,在閑聊當中,經常會玩笑地把爺爺的眼鏡稱為“玻璃瓶底”。因為像汽水瓶那樣的玻璃瓶底部,你不知道它們究竟一圈圈繞了多少輪。
直到現在我才知道,每一輪繞著的都是愛。
童年的我,并不知道他愛什么。
只知道,每天下午放學回來,爺爺都坐在他的書桌前,罔顧周圍所有人,所有事,兀自在寫著什么。
我記得他書桌上的那掌白熾臺燈,我記得他用的那支比我當時的大拇指都粗的深綠色鋼筆,我記得......在夏天熱到不行的時候,他依然光著膀子,吹著電扇,在桌前奮筆疾書的樣子。
我覺得他是一個十足的怪人。
直到我到美國來以后,前一陣子做夢夢到爺爺,他都是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桌前。我夢到他的書桌上堆滿了參考書,有座小山那么高。
直到現在,我人格中有一個部分,依然覺得他是一個怪人。
三、精神分析
到了初中以后,我和爺爺的交流才逐漸多了起來。
有一次,我問爺爺,我說:“爺爺,我翻了你的書,我發現你書的扉頁上有一個美女躶體躺在沙灘上,爺爺你是不是在讀禁書啊?”
他眉頭狠狠地皺了一皺,在他皺眉的時候,那個被玻璃瓶底所環繞著的一對小眼睛更加瞇成了一條縫。
他不太高興地說:“你看的那本是弗洛伊德的《釋夢》(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),那不是什么禁書,那是科學,你們這些不懂的人,就喜歡把這門科學庸俗化......”
后來我才知道,扉頁上的圖片是后人畫的,弗洛伊德所描述的他病人的夢境。
這次對我而言并不愉快的對話,卻讓我產生了一個個的疑問:什么是精神分析?為什么我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,一心只讀圣賢書的爺爺一聽到我談他的書,反應就會這么大?而且這本科學書上面怎么會有美女圖?還是躶體?這太奇怪了。
四、爺爺的“黑歷史”
產生了這些疑問以后,我對我的爺爺這個人,我對他的歷史也產生了疑問。
我開始問他一些他年輕時的經歷,而他,倒也很有興趣告訴那些掌故。
首先,在我爺爺的話語中,出現最多的一個人,就是高覺敷。
高覺敷是他的老師。他告訴我高覺敷,實際上是中國心理學的奠基人之一。七八十年代那個時候有“南高北潘”之說。南方的高覺敷,北方的潘菽,對文革以后中國心理學的恢復,貢獻最大。
爺爺1939年就讀于藍田國立師范大學教育系,他在那里遇到了自己得以追隨一生的恩師高覺敷先生。
高覺敷之于我爺爺,比錢鐘書之于我奶奶,影響可能更大。
大到什么程度?1949年南京解放以前,我爺爺和奶奶其實一直在猶豫是隨著家人逃到臺灣(太爺爺一家二十余口全部隨國府撤到臺灣),還是留在他們真的摯愛的這片土地上。
爺爺很猶豫,因為奶奶不想走,奶奶的家人都在湖南,走不了,所以奶奶不想走,不愿走。另一方面,奶奶當時信任新政權,她相信即將到來的,會是一個比民國好很多的新中國。
而爺爺是一個大孝子,他手里拿著自己父親,我的太爺爺給他兩的兩張去往臺灣的船票,躊躇不定。他想走,因為他原生家庭所有的親人都會走。他不想走,因為他深愛的妻子希望留。
在極度的為難之中,我爺爺來到了高覺敷老師家,他問高覺敷的意見,高老對他的回答是:“共軍圍城,我是不會走的,我已經準備了一個月的糧食,我會留下。”
我記得爺爺在敘述這段經歷的時候,其實是帶著笑容的。中學時代的我,不知道他當時為什么會笑。
因為后面發生的事情,是個人,都笑不出來。
五、“萬豬場”
毫無疑問,兩個對我爺爺這一生影響最大的人都決定留,那么忠和孝,我爺爺也就選擇了前者。他告訴我,他最終把屬于他和奶奶的兩張船票扔了。我問他扔哪了,他說不記得了,可能扔長江了。
自此以后的四十年里,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,以及他好愛好愛的,即便在去世之前,依然掛在嘴邊的,9個親兄弟姐妹。
此去經年,天各一方,永不相見矣。
1957年,對中國的老一代知識分子來說,是一個劫難。它對爺爺奶奶亦是如此。
后面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,我不想說,說了有可能也會被censor,我希望把那些事情放在將來我的書里。
只有一件事情,我想稍微提一提,因為我的爺爺,對那個地方印象太深刻。
那是湖南的一個偏遠農場,1958年以后,那里放了很多“衛星”,不但說畝產萬斤,而且農場里面有一萬頭豬。但是,顯然當時實際可能只有一萬頭豬的百分之一二左右。所以,明顯頭數不夠。
怎么辦呢?畫!
如果讓農場所有的墻壁上畫滿了豬,那么不就是名副其實的“萬豬場”了嗎?
誰來畫?我爺爺。
彼時爺爺除了心理學以外,最大的愛好就是畫畫。在被劃為右派以后,他被下放到了這個農場,于是很自然地,他成為了整個農場里面最會畫畫的人。
爺爺說他因此畫了幾千頭豬。
無論天晴、下雨、打雷、閃電,他都在畫。
妻離子散,他也在畫。
放棄了專業,沒有了教職,他也在畫。
得了當時不可治的肺結核,他還在畫。
接下來這一段,不是爺爺說的,因為他不記得了,是奶奶補上的。
奶奶說,在一個狂風驟雨夜黑風高的晚上,她隱隱約約聽到有人敲門。她爬起來開門以后,發現爺爺就直挺挺地躺在門外。驚慌失措的奶奶把爺爺的頭扶了起來。奶奶描述這一段的時候,反復用了一個詞,那就是“氣若游絲”。
爺爺幾乎從“萬豬場”爬回了長沙,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肺結核肯定會讓他死在農場,但他思忖著,死,怎么樣也要死在自己所愛人身邊,所以他爬也要爬回來。
他做到了。他沒有死。他回到了奶奶身邊。
在箭頭湖會議中,在和這些尊貴的加州大學系統的精神分析研究者們的研討中,他們有些人在說著自己在上個世界六、七十年代的受訓經歷,是如何如何的僵化,如何如何地死板...
但他們沒有想過,彼時在太平洋的另一端,有一個和他們有著同樣學術素養,和專業熱情的同事.......他在畫豬,他在因畫豬而幾乎死去。
當時我的爺爺,不能讀英語文獻了,他就從零開始自學俄語,并且偷偷地翻譯了一本俄語心理學教材。他挑糞、他掃廁所,他畫豬,但他依然在閱讀,他告訴我沒有一分鐘,在他的生命中,放棄過心理學和精神分析。
我問他為什么,他說他知道有一天,這個國家可能會再需要他。
我尊貴的UC系統的同事們,我用英語說出了這些故事的百分之一,你們就已淚流滿面。我若說出了這個故事的全部,那會發生什么?
六、關于尊嚴
每個人都有獨屬于自己的尊嚴。
在奶奶的回憶錄中她寫到,在后來的文革時代,他和爺爺,關于外在尊嚴的底線是“剃陰陽頭”——如果他們被紅衛兵逼著剃了陰陽頭,那么兩人就約定一同自殺。這是獨屬于他們倆的尊嚴。
我的爺爺,曾經被包括我在內的后輩們嗤笑,因為大家都覺得他迂闊不識世事。我的父輩中有人經商,他經常會用長沙話說爺爺是一個“迂夫子”。爺爺則會反唇相譏說:“放在以前的中國,夫子比商人要受尊敬得多”——這種有些跟不上時代的價值觀,如果你從內到外的相信,它也是獨屬于你的尊嚴。
爺爺被“改造”的時候,不被允許讀書,他就悄悄地讀;被揭發以后,他申辯自己讀的是俄文,其目的是要學會怎樣駁斥西方資本主義那一套作為“偽科學”的心理學。情況稍好一點以后,他走到哪里都讀書,后來還悄悄地帶書回來給奶奶,兩人一起悄悄地讀。這也是尊嚴。
所以,我發現有些人把知識當資本,有些人把知識當閱歷,有些人把知識當晉升階梯,像我這樣的人,有時把知識當成隨時可以炫耀的,陳列在我彈藥庫里的武器。
而有不多的一些人,他們愛知識本身。那些迫害他們的人不知道,剝奪他們的獲取知識的渠道,就是剝奪他們的尊嚴。
但這些人,若有一絲可能繼續獲取知識,他們就在內心中懷揣著最后的一點尊嚴。這種人,他們一代又一代地存在著,他們不會死去。如若有一個公允些的環境,這些人有時也被稱為一個國家的"脊梁"或者“良心”。我在中國見過他們,在美國見到過。我由衷地尊敬他們。
但,這仍舊是一般性的尊嚴,它還不能說明我爺爺,孫名之先生,作為一個精神分析師的尊嚴。
七、他不是精神分析師
我的爺爺,在現實中,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精神分析師。
他從來都沒有跟IPA(International Psychoanalysis Assoication)接觸過,甚至沒有做過精神分析候選人。他沒有參加過任何系統的精神分析培訓。他也不做臨床。
我第一次從南京飛到洛杉磯,落地后的第三天,我來到了我現在受訓的研究所——洛杉磯新精神分析中心(New Center for Psychoanalysis),在我的導師Matha Slagerman博士的陪同下參觀——現在被我視為第二個家的地方。
我看到了我們的教室,教室兩面墻的書架上擺滿了姓名從A到Z的精神分析師的各種重要著作。不想,我當時眼睛就濕潤了。
我想起了兒時,爺爺的書架。
在那些書架上面,有一本爺爺在八十年代從香港托人買回來的,弗洛伊德的英文版《釋夢》。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本外文書之一。爺爺平時很不喜歡別人碰那本書。
高中時代的我,曾經有一次偷偷地從書架上把那本黃色的《釋夢》拿下來看,當然,我那時候基本讀不懂。
但是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,那本書,幾乎已經散架,很多頁已經被翻爛,但是上面一個字的筆記都沒有。
現在回想起來,我才明白爺爺愛那本書的程度。他不斷地讀,不斷地看,卻根本舍不得在那本寶貴的外文書里做上任何筆記。
現在想來更讓我震撼的是,在爺爺的書架上,幾乎從來沒有一本書看上去像是新的。每一本都是舊的。因此你可以說,每本書都被他榨干了。
1979年,爺爺的“右派”帽子被摘掉以后。他重新出山,和高覺敷老師、李伯黍老師等人一起,從零開始重新翻譯西方的心理學教材。同時他們組成了一個心理學教師團隊,到全國各地的師范學院培訓年輕的心理學老師,幫助各大學恢復心理學學科。
爺爺告訴我,有一次他去四川地區做培訓。有一位受訓的年輕心理學老師非常積極懇切。爺爺清楚地記得,他的名字叫做黃希庭。下課以后,黃希庭老師找到我的爺爺,問他怎么學的英語,為什么英語會這么好?
我爺爺的回答是:“你把一本牛津英語詞典翻爛了,你的英語自然就好了”。
他就是這樣。我記得他是一個愛體面的人,每次出門辦事他都會穿戴整齊,工作場合幾乎都是西裝領帶,并且出門前都會梳理頭發。但是他幾乎所有的書都是殘破的,每一本都快要被他翻爛.......
我從這些記憶中回到了參觀的當下,回到了洛杉磯。參觀結束后,我跟我的妻子說:“老婆,如果我爺爺看到了這個研究所,看到了那些被人不斷翻閱而變得陳舊的書,我覺得他一定會哭出來。你知道,曾經他只有一個破舊的書房,他只有一本《釋夢》.......”
是的,我的爺爺從沒有占有過很多精神分析資源。和我現在經歷的正規系統精分訓練比起來,和我現在可以接觸到的海量精分文獻比起來,他所擁有過的,真的只是一點點。
但他對自己的那一點點,卻愛之如至寶,惜之為朱玉。
我在考研期間,他告訴我不要老關注霍妮(Karen Horney),還要留意英國的客體關系學派的最新發展,克萊茵理論好像很強勢。注意美國的人際間精神分析,尤其是弗洛姆(Erich Fromm),這個人的作品還會有再興的一天......你可以說,直到今天,他的這些建議都沒有過時。客體關系就不要說了,弗洛姆隨著當今關系精神分析(Relational Psychoanalysis)的興起而重新受到學術界重視,這在十五年前就被他預測到了。
他是怎么知道的?他是怎么積累的?他怎么會具有這種精神分析理論的敏感性?要知道,他從1949-1979年這中間幾乎被斷送掉了一個學者的黃金三十年!他在2000年以后,又因為工作過度而幾近失明。他是怎么做到的?
我不知道,或許我再也不會知道。在那些和其他人家人一起訕笑他迂腐的童年歲月里。這個怪人在做些什么,在讀些什么,在寫些什么,我真不知道。
但是在你成人以后,有時候,你會記起自己的爺爺,他在讀書和寫作時,眼里曾經閃爍的那種光。那種真的可以忘掉周圍一切人,一切事,一切存在的,帶著某種迷之專注的光。你甚至會夢到他的那個樣子。
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溫尼科特所說的,“一個父親對自己工作的愛,可以點燃一個孩子對外面世界的,最初的向往。”
八、弗洛伊德
說來奇怪,我跟弗洛伊德真的有緣。甚至我的命運,一部分被他所決定。今天是他的誕辰,那么我需要來說說他。
我本科讀的并不是心理學,而是英語。原因很簡單,因為我從小英語成績就好,以至于高中時代,每次學校來外賓,都要我參與接待。接待了之后,老師還會在班上表揚我,說只有我可以跟外賓聊得歡。
這是我最有自信的一門語言。原因肯定跟我奶奶的啟蒙有關,我在上一篇里有交代。
所以很自然地,我大學本科報了外語系,主修翻譯。
困難的選擇是,碩士報什么專業?
我當時的考慮是英美文學方向的碩士,或者是比較文學。大學四年,我一邊玩樂隊唱著披頭士、槍花和涅槃的歌,一邊如饑似渴地讀每一本英美文學教材。在我看來這一點兒都不矛盾,槍花的騷勁和拜倫的“給我一張嘴,從南吻到北”其實如出一轍。
直到那個晚上和爺爺的談話,改變了我的看法。
我記得是在大三上學期的某一個晚上,爺爺拄著拐杖走到我的房間跟我聊天,當時我正在玩電腦游戲,也就有一句每一句地跟他聊了起來。
他問我碩士想考什么專業?
我說英美文學,我喜歡英美文學。
他問我有沒有考慮過轉心理學?
我說沒有,因為它跟文學無關。
接下來這段話我記得十分深刻,他說:“我知道你喜歡文學,但是我想告訴你,心理學和文學的聯系也是非常緊密的,怎么會無關呢?如果你讀弗洛伊德的《釋夢》,就會發現那里面有一章是專門談文學的。還有,你以為弗洛伊德這么偉大,他的文學功底會差么?”
我仍然在打著游戲,而爺爺說完這段話以后也就離開了。
雖然仍舊不以為然,但是他的這句話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象。
直到幾個月后,在準備英美文學期末考試的一個晚上,我才明白爺爺話里的意思。
在當時大三的英美文學教材上,有一篇選讀文章,恰好節選自弗洛伊德的《釋夢》,這篇文章不是考試內容,但卻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弗洛伊德在這篇文章里面,對哈姆雷特向自己的叔叔復仇前反復的猶豫(hesitation),進行了精神分析詮釋:他認為這是因為叔叔克勞,殺害了哈姆雷特的父親,娶了他的母親,而這,恰恰完成了哈姆雷特本人在俄狄浦斯階段,自己本就有的但成年以后被壓抑的弒父娶母的夙愿!哈姆雷特的猶豫在于他的自我厭棄——我自己心內有一部分,其實并不比我的兇手叔叔好多少!
厄的媽呀,你可以想象一下,我在背完雪萊的《西風頌》以后,接著讀這篇文章的感受:你就感覺,弗洛伊德,真特么是文學世界中的一股泥石流!太牛啦!太有創造力,太深刻了!
這就是我想要的。爺爺說的,其實沒錯。
但是后來,我在讀心理學碩士期間,家里有人也開始訕笑我,說我接了爺爺的班,開始準備去研究死人的理論。
我當時沒有反駁他們,因為當時我沒有足夠的語言和自信,去應對那種訕笑。現在我有了:
1. 首先,我做心理學,并不是接爺爺的班,我從小就是一個獨立而逆反的人。沒有人,可以讓我沒有信仰就下跪。我做心理學,做精神分析,是因為在精神分析的世界里,我見識到了這個世界上,對我而言最有穿透力的理論。它不但可以指導文學創作,而且其本身就可以以文學的形式來組織。
2. 是的,如弗洛伊德、弗洛姆、克萊茵、科胡特這些精神分析學家們的確已經作古。但是他們理論和實踐的價值,還遠遠沒有被完全開掘。研究他們的理論和臨床,不但可以幫助我們深切地理解自己,而且還可以幫助我們有效地治愈他人,是為自利利他。這是佛陀的事業。
九、爺爺的眼淚
我的美國精神分析老師們,比如說我的督導Estelle Shane博士,她今年九十歲,她告訴我她有接近六十年的分析生涯。
而我的爺爺,雖然他活了接近九十歲,卻只有二十年真正的職業生涯。
在那80-00年的那二十年里,他就像從牢里放出來的猛虎一般,抓住所有機會,做他一直希望做,卻沒有自由做的事情。到了99年,他用功過度,雙眼幾近失明了。
而且,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,他患上了癌癥。我知道他知道,但他并不害怕。
當時我在南京讀心理學研究生。每次回長沙,爺爺都會把我叫去他家。讀書和聊天。
讀什么,讀他在那二十年時間里面,翻譯的著作,和寫的文章。還有幫助他清理他的書架。
聊什么,聊精神分析,聊我對精神分析的各種新理解,而他則對此進行回應。
他真的翻譯了很多書,很多文章(這讓我讀得很累)。而且他很多很多的翻譯,曾經都是替高覺敷老師無償做的,做完甚至連署名都不要。當時也顧不得有償無償,要不要留名。那時候,這些人,都懷著一種要恢復中國心理學學科的急切心情,一種迫切的使命感。最重要的是,他們都知道自己時日無多。金錢名利放在學者生命的末期,真的已經算不上重要。
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安靜的下午。我們坐在客廳里,茶幾上堆滿了爺爺之前的譯著,他們分散在以高老署名的各本教材里。
其中有一本,是爺爺的最愛,它是美國心理學史家波林(Edwin Boring)的《實驗心理學史》,高老主譯,我爺爺則負責翻譯“精神分析”那一章。
那天下午,我為他讀的,就是他翻譯的那一章。我記得那一章最后的一句話,好像是“我們有幸地能夠看到,精神分析,這只條頓小蟲,終于蛻變為了一只飛翔在美利堅這片自由土地上的,驕傲的蝴蝶”。
讀完之后,我合上書。
我朝爺爺的方向看去,他在哭泣。
眼淚,從他已經失明的眼里,止不住地流淌出來。他并沒有哭出聲,他只是默默地流淚。
那一刻,于我而言是震撼的。一個89歲的老人,在他25歲的孫子面前默默的流淚、哭泣。不因別的,只因他年少時的那份熱愛,那份熱愛。
十、一個精神分析師的尊嚴
在加州箭頭湖,我把爺爺的故事中的百分之一不到,在"精神分析師的老去和死亡"這個panel disussion中進行了分享。
會后,不斷有美國同事,年輕的,年老的,向我走來,真誠地跟我擁抱,與我握手。
有一位名叫Sandy的女士告訴我,在會上,她聽了我的講述,哭了足足二十分鐘。她希望給我做一個訪談,把這些故事完整地寫下來。我說好啊,我們約時間出來吃飯,大家都在LA。
她接著說:“我很高興你把自己的家人這次都帶來了,我真的希望你把這些動人的故事傳遞下去”
我顯然被她的話所觸動,我說道:“是的,Sandy, 那些可以代際傳遞的,不光只有創傷。那些傳遞下來的,也將繼續傳遞下去的東西里面,可能也有一種比生命還要宏大的精神(a spirit which is larger than life)”.
然后我們擁抱,告別。
但是,在用英文做訪談或者寫作以前,我想先用我的母語中文,把這些關于爺爺的片段串起來。
我知道,這是我爺爺希望看到的事情。他生前,真的沒有一天不惦念著自己的國家,不惦念著心理學和精神分析。他有著不同的政見,但他對國家的愛比任何人都濃烈。
他無力沖破時代和環境的囹圄,成為一個字面意義上的精神分析師。但他“有創造力地去愛、去工作”的一生,讓他不失擁有一個精神分析學家的尊嚴,和從未妥協過的靈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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